温玥

都要开心呀

【隐囚】死无对证

·深夜写的随笔,有一点点点点虐,没有猫猫教没有庄园。全文共1w5k字,ooc是我的。

·summary:谁的爱意,死无对证。



0.


卢卡斯的脊背抵住生着青苔与霉斑的墙角,那里或许有新结的蜘蛛网,或许有堆积已久的老鼠尸骸。谁知道呢,反正这里没有床,也没有谁会关注昔日的贵族如今是个什么狼狈的模样,总归在他变成一团黏腻腥臭的腐肉前,会有人把他送上绞刑架——卢卡斯阴沉地想。


他的右眼睛肿胀着,那里有可怖的淤青,短暂的、或是永恒的,卢卡斯也不关心。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模糊,眼睑下面的那道血痂会在他睁眼时崩裂,流出新鲜的血液,莫名地很像眼泪。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得卢卡斯尽量眯着双眼,当然,这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他的生命力正在慢慢流逝。


不过现在有人正在扣响他这座牢房的铁门,那声音听着不耐烦得很,卢卡斯烦躁地抬起头,看见关守他们的狱卒用手指了指他,说:“卢卡斯·巴尔萨克,你被保释了。”



1.


当卢卡斯走出监狱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奥格森。奥格森·艾德里安,当地著名的律师,他曾用欢悦的口吻呼唤的奥格森叔叔……阿尔瓦的好友。最后的那层身份使得卢卡斯对于奥格森提不起笑脸来,他承认他有迁怒的嫌疑,哪怕奥格森就是那个保释他的人。他穿着那件破旧脏污的囚服,靠在监狱外头那颗梧桐树上,用轻佻的语气唤了一句“艾德里安先生”。


奥格森并没有计较他的冒犯,或者说,忽视了这份在他看来尤为可笑的挑衅。他的眼神同样冰冷,看着卢卡斯时,并不像注视一位他曾疼爱包容的晚辈。阿尔瓦的死亡是横在他们之间不可填满的深壑,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彼此的敌意,目光如同要从对方身上活活剜下一块肉来。但奥格森到底是比卢卡斯更懂事理的长辈,在半响沉默的对峙后,他率先开口:“走吧。”


他的语气低沉冷漠。卢卡斯仰起头问去哪里,奥格森说回你的住所去。


奥格森说的住所是阿尔瓦的房子。在巴尔萨克夫人离世卢卡斯拜入阿尔瓦门下后,他便将全数的家当都搬进那栋带有花园的大房子。可此前他们回去也并不说是回住所,那样的用词生硬且书面,而即便卢卡斯与阿尔瓦以师生相称,也从不这样有礼生疏,因此每一回他们都说的是回家。


但此刻奥格森这么说了。也许他是想提醒卢卡斯阿尔瓦已经死去那个地方再不能被称作是家,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卢卡斯并不关心那个地方能不能再被称作家了,是的,他一点也不在乎——卢卡斯这样对自己说。他握紧拳头,用何其不屑的目光扫视着奥格森,以一种几乎是在低吼的质问态度说道:“怎么,你还会允许我住回那里?”


奥格森凝视着他,眼神中的深意让卢卡斯打了个冷颤。并不是说那眼神有多么冷漠,只是他直觉对方的嘴里会吐露一些锋利的言语,那大概会将他伤得体无完肤,因而他戒备地防守着,却只听到奥格森说:“按照法律的规定,你仍然有权利居住在那里。”


管他那什么该死的法律,卢卡斯在心里暗骂一声。难道那几页破纸、几条律文是比仇恨还要坚固、还要滚烫的东西吗?竟然荒谬到在他杀死阿尔瓦之后依旧有资格住进对方的房子里?哈,这真是太可笑了,阿尔瓦会预料到此刻的境况吗——推他走向灭亡的凶手被保释并且得到了他生前庞大的资产?卢卡斯不禁要发笑了,扭曲的面部表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危险性极高,他的脸上还带着伤口和血污,这令他半点也不像从前的巴尔萨克了。


但他最终还是坐上了那辆车。到达那栋别墅后,卢卡斯跟奥格森一前一后下了车,两个人没有并肩,视线也未曾交汇,步伐却一致地停在了花园前。近来潮雨天多,降的雨水让满园的花草在没人打理浇水的境地里还能顽强生存。入目是成片的风铃花,蓝与白交错,挨在一处洋洋洒洒地开。


温柔的色调却刺痛了卢卡斯的眼,他仿佛一个愤世嫉俗的愚者,对世间万物毫不遮掩地袒露他的恶意。卢卡斯盯着那些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花朵,用近乎诅咒的口吻说:“我会毁了这里的。”


他怨恨地盯着奥格森,用奇异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毁了这里的。”


监狱里温饱都是问题,自然没有谁会多注重仪表,卢卡斯额前的发已经有些过长了,被掠过的风扬起,在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里留下斑驳的阴影。这影子遮住了眼中流淌的情绪,但不难看出那是翻滚的恨意。恨是最容易表现的东西,也是最理所当然能表现出来的东西,因此卢卡斯没有一点负担地流露出怒容,他高昂着头,仿佛要做一个没有言败的成功者,以最自负自傲的姿态抨击他自认憎恶的一切。


奥格森没有立刻回答,卢卡斯的眼神愈发深了,他开始颤抖,也许他自个也没有注意到,否则他一定会克制住自己的战栗,在奥格森面前摆出无懈可击的防御。他的手指也在抖,指甲已经深陷掌间的肉了,或许很快就会出血,卢卡斯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对,他要说些什么,来找补自己莽撞的发言——


奥格森却先他一步说:“根据法律的规定,你无权更改这里的任何东西,包括一切摆件与布置。”


他说这话的时候外头正盛的日光扫过他的眼镜片,某些复杂的情愫被很好地遮掩在了两块玻璃下,但他无疑是紧紧盯住了卢卡斯,带有了然与揣测的打量视线令卢卡斯感到反胃与不适。


卢卡斯紧握的手指松开了,很快又攥起,反反复复,最后他呛道:“哈,多么可笑的法律。”


他别过头,挑动的发丝零零散散地盖去一些眼中的情绪。大约几秒钟,他的声音变得更冷,也更低沉,平静到不起一点波澜。抬步的同时,卢卡斯说:“那就如你所愿。”



2.  


其实卢卡斯最初并不知道花园里种了什么,他对这些简直是一窍不通,将心思全放在电磁学上的巴尔萨克只在他的老师询问后给不出准确的答复,只能懵懂地说喜欢蓝色系的花。他说完这个回答,阿尔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隔日购来了好几袋种子。


但阿尔瓦买错了,又或许是商家给错了种子,卢卡斯不清楚,知道种子品种的错误还是在养出第一颗芽时,到访的客人指出那似乎是月季的种子。卢卡斯和阿尔瓦面面相觑,而后阿尔瓦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曲起的指节碰了碰鼻尖,对他说自己似乎买错了。


可那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关系,卢卡斯并不是一定要蓝色的花,即便放眼望去满是杂草丛生也没有所谓,他不在意——他原本是该不在意的,然而那个傍晚的黄昏对少年太具有迷惑性,使得他怔怔地看着阿尔瓦的发稍落满温暖的橘色,随即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默许了阿尔瓦要换上新种子的固执。


也许是要有一片花园的,种什么花都好,什么颜色都行,但一定要有片花园,是由阿尔瓦亲手为他缔造的。


卢卡斯在睡梦中辗转,梦境里的花园是他记忆最深处的模样,进去的小道旁会有秋千与座椅,是阿尔瓦托人做的,在他入住之后。秋千放在日光能照到的地方,离门很近,倘若他们中有人累了,或是早归,总会在那里合眼小憩一会儿。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卢卡斯昏昏沉沉地靠着秋千的椅背睡去,醒来时身上会搭一件外套。时光给予人最深的烙印叫作习惯,几年的相处让卢卡斯从一开始的受宠若惊和手足无措变成后来的习以为常,他睡得迷糊时,如果身上盖着阿尔瓦的外套,会不自觉地将半张脸埋进去。如同少年人在历经变故之后找到了供他安心停靠的港湾,所有的依赖和信任都交出得毫不犹豫。


只是这时候的卢卡斯几乎要痛恨起自己当时的愚蠢了,他太年轻,还不懂得什么事都要留点余地,爱和恨在他眼中是必须对立的两极,所以时过境迁在梦里又看见阿尔瓦时,他踉跄地跑过去,颤抖的手快要抓住在秋千上休息的阿尔瓦了。但不知为何,在差分毫时他停住了手,用一种可笑的姿态停在阿尔瓦的面前。所幸阿尔瓦还没有醒,看不到他前倾身体摇摇欲坠的样子,避免了他成为笑话的可能。


但卢卡斯的恨还在蔓延,纵然他像个傀儡、像个雕塑、像所有不能动弹的事物那样扎根在那里,可始终他也没有动手。他的影子变成了很小的一枚茧,罩不住阿尔瓦,只能像一点要被掸掉的灰。下落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慢慢地拉长了,于是很快又不像茧了,像一副棺材。


日头落了,阿尔瓦醒来了。梦中的阿尔瓦束起的白发微微地松开,一些垂下来落在脸颊旁,没有任何的火苗舔舐过这张脸,没有任何的话语作为利剑刺穿过眼前这个人,阿尔瓦呈现给卢卡斯的是没有一丁点防备的姿态。哪怕卢卡斯的手看起来就要掐上阿尔瓦的脖颈了,这个被卢卡斯称为骗子的老师也只是用关切与无措的目光望着他的学生,极尽温柔地问:“卢卡斯,你怎么哭了?”


哈,哈,太可笑了不是吗,他怎么会哭,他为什么要哭?卢卡斯在心里咆哮着反问,他恨不得掐着阿尔瓦的脖子说你不要再给我装了我不想看你高深的演技拙劣的戏码——他原本想这么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那张担忧的关心的面孔,手渐渐地垂落了,就像一个束手就擒的囚犯。


这样的情感在卢卡斯醒后全部回馈得愈发强烈,当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梦,当他意识到就算在梦里他也对阿尔瓦动摇了,没有理由的愤怒挟持了他的理智,逼得卢卡斯没有关注屋外的狂风暴雨,径直冲进了雨夜里。黑暗里其实看不见什么东西,不过这条路卢卡斯走了无数遍,早就知道那个秋千那成片的风铃花都在什么位置,他顺势抄起手边的手杖,冲了过去,高高地扬起——


要落下时却停了。


卢卡斯剧烈地喘了口气,呼吸闷在了胸腔里,引发的哀鸣让他再听不到风声和雨声,他维持着那个好笑的动作,进退两难间瞥见自己的懦弱和失态。他快疯了,不,他已经疯了,受过多次电击的大脑给不出恰当的反应,反而让卢卡斯想起许多别的事。


比如监狱里没有缘由的欺辱,仅仅因为他曾经拥有的贵族身份;比如阿尔瓦习惯拍他的左肩多过右肩,喜欢站在他的左后方;比如那些狱卒不会给他热的食物和用以取暖的被子,他的牢房里没有床;比如阿尔瓦总夸他机敏与用心,哪怕那是一点小小的进步一件微不足道的发明……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好的坏的,甜蜜的残酷的,通通变成了一记重锤,敲在了卢卡斯脆弱的脑神经上。


他觉得悲哀,也觉得荒唐,他是个疯子,这一点卢卡斯自己也不想去否认。他的手还是没有放下,他明白的,放下武器便算投降。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终于从回忆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不属于阿尔瓦的部分——奥格森说,他没有权利毁掉和更改这座房子里的任何东西。


雨下得很大,卢卡斯被淋湿得彻底,躯体上的战栗看起来符合情景的规律,他不必再费心找别的理由。雨水冲刷着卢卡斯的面庞,他在雨里睁不开眼,只感受到一些别的东西顺着雨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了,他不去管,把手杖扔在一边,在夜色里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大笑着、还要说着:“啊,可笑的法律。”


  

3.


阿尔瓦的频繁入梦让卢卡斯感到很不愉快,又一次,他凶狠地盯着那个拿着电路摆弄对他讲解指导的阿尔瓦,看他怎样细心地传授给自己学识。卢卡斯的心里突然迸发出一股浓烈的恶意,让他想要凑近阿尔瓦对这个人说你不知道吧其实你已经死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阿尔瓦的崩溃了,那张永远从容温和的脸上会涌现巴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的恨意吗?会的吧,谁叫自己是杀死他的凶手呢。那样也好,坦诚的恨永远要比虚伪的爱好,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看到阿尔瓦弯起眉眼轻轻抚摸他的发顶的样子了,一点也不想。卢卡斯在心里这么强调着,可是他没有推开,也到底没有说出那些能比作银匕首的伤人言语。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被风化的怪石,看着阿尔瓦以各种姿态从他身边来往走过,也许是拿着数据板深思,也许只是单单要从这里走到那里去。当卢卡斯是虚幻的影子时,他就这么看着,从监狱里沾染的疯狂在这时候消褪了些,他变得像一个正常人了,虽然他瞧着仍然那么阴郁;而当他有实体时,阿尔瓦总会为他停下来,那双漂亮的灿金瞳孔会轻柔地望着他,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卢卡斯反复地咀嚼这句问话,他有数不尽的恶言恶语堆积在喉间,每一句都比热焰灼烫、比冷泉寒凉。然而他翻来覆去地深思,挑挑拣拣也选不出最锋利的,最后居然凭借着本能说:“没什么,我在想花园里的风铃花快要开了。”


梦里的和平假象就这样荒诞地延续了一段时日,卢卡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关于精神的疼痛的反弹来得很慢,等他发觉自己的不对劲时,他已经变成一个嗜睡的人了。


他猛然惊醒,并意识到自己正在滑向某个不可见底的深渊,这是不被他自身允许的,他总有不能承认的事,好在在他彻底无可救药前,他还是觉察到了这一点。


要更正很简单,卢卡斯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永动机的研究上,那间实验室在回来后第三天就重新被他启动了,他的睡眠时间大幅度地减少,而即便睡了,也不安稳。梦里阿尔瓦还是好好地坐在那里,捧一本书,抬头看他时眉宇间会浮起柔软的笑意,似乎梦外所有的事情——那场灾祸、那仿佛永恒燃烧的大火都和眼前这个人无关


卢卡斯痛恨着这自欺欺人般的安然无恙,说不得多少遍,他想摧毁这个岁月静好的场景,就像摧毁……摧毁什么?卢卡斯也理不清了。他走到那个秋千旁,阿尔瓦在小眠,这简直是个太无聊的梦境,世界里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如同凌晨的潮水蔓延过卢卡斯的耳畔,冰凉的粘稠感攀附上他的肺腑,于是卢卡斯只能艰难地喘息。


他想你为什么要睡去,为什么还不醒来?我要继续走你反对的道路了,你为什么还不来阻止我?那些装腔作势的关心呢?你为什么要收回?你为什么不继续哄骗我了?难道看我这样辗转你很痛快吗?你也恨我吗?那为什么我还活着?


世上再没有比为一个死人安上罪名还要容易的事了,卢卡斯肆无忌惮地谴责着阿尔瓦,把自己的恨加倍又加倍,毫不吝啬地全部冠在阿尔瓦头上,仿若他就准备靠这些恨活着并度过余生。可与此同时他也越来越癫狂,而长久的缺觉和饮食不规律终于在不久后将他送进了医院里。


他不是自己去的医院,卢卡斯没对自己负责到那份上。据说是邻居家养的猫窜进了花园里,那位女士在园外找寻爱猫时看见了倒在秋千旁蜷起身躯的卢卡斯,慌忙地找人将卢卡斯抬去了医院。苏醒的卢卡斯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摆正态度对邻居道了许多声谢,这位善良的女士走后病房变得空荡起来,不过卢卡斯本身也不在乎这些,房间里没有仪器供他操控,他只能没有法子地睡一个昏天暗地。


再醒来床边站着人。那个人背着日光朝向他,模糊的世界里卢卡斯捕捉到一个朦胧的身影,高挑的、消瘦的,大约是黄昏的阳光太耀眼炽热了,竟然把他的眼眶照得酸涩,即将聚起一滴眼泪。


可当他真的望清了,那点泪意又全数消去了。


来人是奥格森。


卢卡斯疲惫地坐起,抚了抚额头:“你怎么会来?”


“作为保释你的人,他们给我打电话好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奥格森说。


“哦?”卢卡斯不屑地勾起唇角:“那可真是麻烦艾德里安先生了。”


奥格森挑了挑眉:“你对我的敌意可不轻。”


“彼此彼此,难道您对我就没有敌意?”卢卡斯冷笑:“艾德里安先生和我都明白是为什么的吧。”


奥格森的语调略有怪异:“是的,这些事你一向看得清。”


卢卡斯不愿再和他磨嘴皮子了,他不耐烦地开门见山:“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毕竟他可不信关系僵化到这份上了,奥格森是为了他的病才来到这里的。


“你的项目审批下来了。”果然,奥格森说:“文件送到了我那里,我顺路给你拿过来。”


“这么快?”卢卡斯诧异。


不怪他大惊小怪,按理说以他目前的学术等级向上面申请项目要走的流程可不少,而今不过短短几天,这项目就批下来了,不由得让卢卡斯感到震惊。


奥格森接受到他询问的目光,顿了顿,他的表情上居然能看出一丝犹豫,但最后他还是说:“你是他唯一一个正式收下的学生,他们将你看作他的传承,当然不会在申请项目上严厉苛责你。”


“哈,”卢卡斯的神色变了,阴郁的攻击性充斥着那双绿色的瞳孔:“那我可真是要谢谢我的‘好老师’了。”


奥格森看了他很久,才用模棱两可的语调说:“你似乎很恨他。”


卢卡斯仰着头反问:“难道我不应该恨他吗?”


奥格森不说话了。


这位年长者用奇特而隐晦的眼神打量着卢卡斯,奥格森和阿尔瓦同辈,两人又是至交好友,气度上难免有些相近的地方。卢卡斯的眼睛因为疼痛有些睁不开,但他依然倔强地和奥格森对峙,可慢慢地,对峙的对象变了,奥格森那对温蓝的眼珠子变了颜色变了形状,变成了他熟悉又不敢相认的一双眼,好似哪个故人在透过这双眼睛看着他。


卢卡斯心神俱骇,他微张着嘴,马上就要站起时,便看到面前的幻想轰然破碎,他被不存在的碎玻璃割得鲜血淋漓,而奥格森说:“是的,你应该恨他。”


卢卡斯咬牙怒视,说完这句话奥格森没有续起后文,他拎着他的包走了,只在推门而出的片刻,回过头,对着床上的卢卡斯说了一句不知是嘲讽还是叹息的话:“你也只能恨他。”



4.


卢卡斯在半夜惊醒了。他没有做梦,可依然睡得不稳,醒来后他朝床柜那边伸手,但什么也没有摸到。迟缓的意识让他在深沉的夜色里怔愣,他忘记了阿尔瓦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居然以为还会有人为生病的他备好温水。等逐渐回神后,卢卡斯的眼眶开始泛红,他明明是刚醒,血丝却迅速遍布了眼底。


也许他能称得上是一个被无限纵容的孩子,阿尔瓦作为老师实在尽责,尽管那可能是虚假的伪善的,卢卡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惯坏了。他习惯了生病时触手可及的温水、睡去再苏醒时身上盖着的大衣、熬夜时递来的热牛奶与宵夜,这些平时根本不会多加注意的小事互相交错编织成了一张网,把卢卡斯严严实实地罩了进去,他恼怒地想要挣脱,又渴望那张关于爱的网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很悲哀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卢卡斯渐渐意识到了这个真相。他变得越来越阴沉,昔日那个骄傲张扬的巴尔萨克变成了一个或许应该被关押的神经病,监狱里逼供的电刑某种程度上毁掉了他曾经耀眼的部分,那双通透澄澈的绿眼睛里喜怒不再有规律。


一些时刻卢卡斯盯着房子里的某个摆件,花瓶、瓷盘、挂画,许多许多,他都幻想过这些东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场景。


一种迫切的摧毁欲席卷着他的心灵,他得毁掉点什么东西才能安抚住自己内心的猛兽,不然他就得等待着那头狮子、或者老虎把他的胸膛硬生生扯开撕碎。可是要毁掉什么好呢,那东西一定要与阿尔瓦有关,否则毫无意义,那么,要毁掉什么好呢?他被这个问题困住了,没有深思这座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和阿尔瓦有关,那个花瓶阿尔瓦会在每个清晨插进一束风铃花、那个白色有花纹的瓷盘是阿尔瓦用的最顺手的、那副油画是阿尔瓦亲自买来的——这意味着,他毁掉什么都符合条件。


但他没有。卢卡斯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破坏欲裹挟着他的心,惶恐与悲伤却漫过他的灵魂。他知道,这间屋子就是他所能拥有的、为数不多的阿尔瓦的遗物,毁去一件,就等同于阿尔瓦留在这世界的痕迹淡一分。死亡来得太突然了,命运什么都没有给他剩下,仅留给他的,是自欺欺人的恨和不能言说的悔。


前者被他夸大,后者被他忽视,卢卡斯将自己在对阿尔瓦的泼天恨意中重塑,恨便成了他存活的源泉。至于爱,每个人生命中绝不可缺少的爱,早就被他当作无用的事物丢弃了。卢卡斯不愿再去细想当他发现自己的爱归属于某个人时的绝望和悲切,他也不愿细想自己背负了怎样的勇敢做好了被世俗责骂指点的准备。他的一腔孤勇早在大火里焚烧殆尽,尚且没有面世,就已经无处可寻了。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还得庆幸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否则他在阿尔瓦的面前就永远是一个输家了,卢卡斯面色阴森地想。那个弄虚作假的骗子才不配得到他的爱,阿尔瓦只配、也只能被他恨。卢卡斯可以坦诚自己年少时是如何对自己的老师怀抱不容世道的荒谬爱意,却绝不可以承认时至今日他还爱着被他视为仇敌的阿尔瓦。


想到这里,卢卡斯像只困在笼子里的蝉,在这条他和阿尔瓦走过很多遍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走到尽头转角处,那里有扇落地镜,卢卡斯猝不及防地在镜面里和自己重逢了。他快要认不得自己了,这个面容阴晦眼圈深重的人,是那个肆意矜傲的卢卡斯吗?卢卡斯咬牙,莫名其妙的破坏欲卷土重来,那个题目又回到了他这里需要他再次作答,而此刻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目不转睛——巴尔萨克,抑或是,小洛伦兹。



5.


奥格森在赶去医院时内心不断地在咒骂,良好的教养令他还能勉强维持住理智,从隔壁城镇连夜赶回来让他身心俱疲,但还好他推开病房门时还能看到一个活着的卢卡斯,这可真是谢天谢地。


卢卡斯的手上缠着绷带,脸颊靠下和脖颈上都有显眼的伤痕,但他依旧像个没事人的样子,看到奥格森来,也不打招呼,瞥了一眼,自顾自地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奥格森气不打一处来,医生给他打电话说卢卡斯在医院时他心都漏跳一拍,来的路上他也了解到了事情的大概,说是卢卡斯的实验出了问题发生了爆炸,幸亏送来及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创伤,但伤势仍是不容小觑。思及奥格森上前失态地夺走了卢卡斯的演算草稿纸,劈头盖脸地骂:“卢卡斯·巴尔萨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还给我。”卢卡斯皱眉:“我想我不需要你来管吧,艾德里安先生。”


他加重了那个称呼,提醒着对方他们现下分毫不剩的情面。


奥格森怒视他:“不需要我管?那你需要谁管?谁还会来管你呢?卢卡斯,他已经死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卢卡斯的语调变了,激烈又颤抖,那些伤痕令他看起来面目狰狞:“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看起来需要他管吗?!”


他的姿态太像一只走到绝境的困兽了,奥格森冷笑:“不需要?卢卡斯,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艾德里安先生不如说说。”卢卡斯背靠着床头,扬起下颚,轻蔑地说。


奥格森凝视着他,那个眼神卢卡斯不喜欢,包含了太多不能考量的深意,像一道能刺穿血肉的铁钩子,卢卡斯直觉自己会体无完肤。但他不能主动转开视线,那会形成一种示弱,他不能做一个懦夫。


大约过了两分钟,奥格森像在深思熟虑后给出了一句能轻易贯穿卢卡斯胸膛的话,他说:“当大火再度在你面前燃起时,你在想什么?你有想过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将你推离火海了吗?”


卢卡斯的眼睛一瞬间沉下去了,在监狱的那些日子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怒意在他眼底沸腾,他在这一刹那具备的危险性让奥格森都有些惊讶。这个能算作他子侄辈的少年沉着眼冷漠地问他:“你要表达些什么?”


奥格森斟酌着字句:“你是那场事故的幸存者,但你似乎并没有学会珍惜你的生命。”


“事故?”卢卡斯把这个词衔在唇齿间咀嚼,半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们当它定义成事故,因此我才能被保释,是吗?可是——”


他拉长了尾音,恶意地笑道:“你怎么就敢确定,那不是我有意为之呢?”


奥格森无言。


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有激怒,还是用那种含着莫名怜悯的目光看着卢卡斯,这让卢卡斯很不舒服,他快要暴起了,他想抓住奥格森的衣领让他这个人马上离开这间病房,可心里最深处,他又巴不得奥格森再说些什么。是谎话也无所谓,如果奥格森要帮着阿尔瓦完善谎言,他一定会辨认清楚然后狠狠嘲笑讽刺的,所以,是谎话也无所谓。


不要什么都不说只用那种悲怜的目光望向他了,就好像他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宝物,使旁观者也扼腕惋惜。


最终奥格森也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叹了口气,说:“卢卡斯,这次爆炸,只是意外,对吗?”


卢卡斯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这的确只是场意外,电路的爆炸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当火光冲向他的瞬息,卢卡斯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被大火吞噬的身影。两场爆炸合并在一起,很难不说是命运的伏笔。也许葬身在火海就是他的归宿,只不过上一次有人强行将他拖离了预定的结局轨道——他那时这样想着,对于死亡并非没有恐惧,但那些突如其来的兴奋更难描述,卢卡斯的心跳得很快,瞳孔里的火焰在跳跃,他没有向外跑,也没有朝里走,用一种平和的姿态静待着消亡的到来。


不向外跑,是为了防止死亡的步伐没有追上他;不朝里走,是为了掩饰某种期待。他得营造一个骗局,趁着这样好的时机预谋一场重逢,他不确定下一次大火什么时候抵达,这一次卢卡斯把自己的生死交给命运抉择。倒在浓烟缭绕的房子里时,他把自己缩起来,想着火焰炙烤肌肤会有多痛。会比无休止的电刑还要痛吗?会比无缘由的打骂还要痛吗?会比……失去阿尔瓦还要痛吗?


最后一个问题他只能在濒死的时候想,因为那时他是不清醒的,而不清醒是一块遮羞布,所有的所有,爱和不舍,眷恋和思念都可以被藏在这块遮羞布下面。


可他还是被救了,两场大火都没有杀死他,他好端端地活着,还能被质问。


“当然。”卢卡哑着嗓音说:“你明白的,我没有必要。”


避而不谈的是什么呢?他们都把本该简单至极的谜语一点点变得深奥,这是场不公平的对抗,主动权从来都不掌握在作茧自缚的卢卡斯手中,可值得庆幸的是,保释他的奥格森纵然掌握着尖锐的利器,也还是选择放过卢卡斯。那些真相他没有说出口,也不去拆穿卢卡斯不知不觉泛红的眼眶。正如将卢卡斯接出监狱的那天,他不去问说要毁掉那栋房子的卢卡斯为什么双眼蓄满泪水。


他只是沉默。



6.


出院后的卢卡斯被医生叮嘱了要静养,他的身体本来就在监狱里被消磨损耗,经过这场爆炸,间断性的痛楚仿佛镶嵌进了他的骨缝里,有时突然就疼了,他得弯下腰喘好一会儿气才能缓过来。实验最近也没法做了,卢卡斯百无聊赖地开始翻阅阿尔瓦书房里的文献。


书房里有两张桌子,一张阿尔瓦的,一张他的,拼合在一起。他们很多时候是不分的,多数是顺势就坐在方便的地方,推算的纸与笔也是拿起就用。靠近窗的地方有一张椅子,倘使有月光,一定是落在那块地方。卢卡斯靠着那张椅子的椅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依然梦到阿尔瓦。阿尔瓦靠在那张椅子上合眼睡着,身上带着一点浅淡的酒气,卢卡斯记起来是哪一天了,那天他们刚参加完一个学术交流会,阿尔瓦以洛伦兹教授的身份出席,而他这个小洛伦兹也参与其中。他不是能喝酒的人,阿尔瓦或许也是,毕竟卢卡斯没见过他沾什么酒。卢卡斯拿起杯子好奇地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喉咙,他咳嗽起来,阿尔瓦拍着他的背,后来象征性的礼仪酒都被阿尔瓦为他挡下。


喝得也不算多,但卢卡斯还是担心,回家后阿尔瓦神情不变,打算去书房整理明天要用到的手稿。与他互道晚安的卢卡斯躺上床后有些放不下心,去到了书房,他站在门口望,看见阿尔瓦靠着椅子闭着眼。果然让他预料到了,卢卡斯无奈地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他原本打算叫醒阿尔瓦让他回屋睡,可大约是那夜的月光实在太温柔了,他也喝醉了,那一口酒是帮凶,推动他做一个胆大包天的凶手,又或者仅仅只是卢卡斯想要这么做——在愈发轰烈的心跳声里,他轻轻地,吻上了自己的老师。


那甚至不应该算一个吻,就只是最简单的触碰。可卢卡斯这样年轻,爱意蓬勃却纯净赤诚,他头一回爱上一个人,这样的一个吻就足以令他想要落荒而逃了。卢卡斯急匆匆地退开身,他想自己真是疯了,竟然做出这种事,他笨拙地批判着自己,又卑劣地因为这个吻而感到欢愉。他观察着阿尔瓦,除了颤动的眼睫外,他的老师一点要醒过来的征兆都没有。于是卢卡斯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怅然若失。


最后他面红耳赤地叫醒阿尔瓦,手忙脚乱地组织着语言,随后故作镇定地转身,慌不择路地逃走。爱上自己的老师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名,而他是个胆小鬼,逃跑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头却生出了无限的怨恨,他看着阿尔瓦,想你知道我吻过你吗?


你知道我爱你吗?你的学生,你一手教出的“小洛伦兹”,对你怀抱着有违世俗的念头,他想吻你想拥抱你想倾诉对你的爱和欲,这些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你用装腔作势的关心骗走了他的爱,你这个虚伪的骗子,说不定你压根就不关心这些。你就这么睡着,存在在他的梦里,你知道的,他赶不走你,你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卢卡斯这么想着。


他辗转反侧,醒来是凌晨。卢卡斯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很明显的痛,他的左胸膛有一道无形的淤青,覆盖着心脏,那曾经是阿尔瓦的手掌抵住的位置——在那场大火里,阿尔瓦就这么将他推开了。这是永恒的瘢痕、阿尔瓦留给他的烙印,要他长长久久地痛着。


可有谁能说,痛苦不是活着的一个证据呢。


卢卡斯将目光挪向窗外,凭着月色,他望见了一片又一片的蓝。风铃花盛开的季节,蝉鸣也起,世界走向生机盎然的时节,然而,有一个人停留在了从前,甚至没有等来风铃花盛放。卢卡斯的心越来越痛,阿尔瓦留给他的歹毒的后遗症又发作了,使他在想起这个人时,肝肠寸断、痛入骨髓。


他想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种一片花呢?为什么要来问我?种错了花又怎么样呢?我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是非要那片蓝。


卢卡斯头痛欲裂,他倏忽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他不能再想有关阿尔瓦的事了,他会崩溃,他正在崩溃,他需要一些和理性有关的书籍制止他走向感性的深渊。卢卡斯的指尖抚过每本书的书脊,在抽出一本电磁学理论成集时,连带掉落下来的信封吸引了他的目光。


犹豫了片刻,他拆开信笺。


开头的称呼是“赫尔曼·巴尔萨克”,结尾的落款是“阿尔瓦·洛伦兹”。



7.


奥格森已经不晓得是第几遍在心里暗骂卢卡斯,然而当他真的看到这个人时,却惊骇到说不出只字片语。天知道他只是出了几天的差,卢卡斯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满眼血丝,活脱脱像是几天没合眼,他削瘦得厉害,面颊上的颧骨已经凸出了明显的痕迹,那件往常的便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也显得空荡,一层皮包裹住内脏,肋骨却难以被完全兜住。


奥格森从没有哪个瞬间如此意识到,卢卡斯正在走向死亡,就算刚把他从监狱接出来时也没有。


“你……”他迟疑了。


就算他再恨卢卡斯、恨他的愚钝与莽撞,对于这个他亲自看大的孩子,奥格森也总怀着几分不能再袒露的怜惜,所以他踌躇了会儿,还是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看到了一些书信。”卢卡斯的语气居然那么平静,眼色却晦暗:“关于阿尔瓦……关于他和赫尔曼之间的来往。”


“你看到了什么?”奥格森问。


“和我认知中不一样的过往。”卢卡斯说:“或者说,真相。”


最后那个词被他咬得很轻,仿佛是一件多么无关痛痒的事。奥格森却觉出了不对劲,他凝目注视着卢卡斯,企图窥探这个人的真实情感:“你寻找到了真相?”


“还没有。”卢卡斯眼睑低垂,语气也沉闷:“我只找到了三封信,应该还有一些,我回去再找。”


“那你现在过来,是找我要一个答案吗?”


“是的吧。”卢卡斯指尖点了桌面几下,无所谓似地说:“或许我需要一个答案。”

  

他并不迫切的样子,好像得到那个答案对他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奥格森凝望着卢卡斯,二十一岁的卢卡斯,本该最是意气风发的卢卡斯,他应该见到一个年轻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卢卡斯,即使这样说听着有些狂傲了,可总也好过卢卡斯在他眼前变成一潭死水,好似再没有半点生命力能在这个人身上停留了。


你真的无所谓吗?那为何你的指尖颤抖?为何你正在死去?


奥格森面色复杂,叹息着说:“原来仇恨也不能使你好好地活着。”


卢卡斯一愣,莫名地悲伤,他茫然又若有所觉地问:“你在说什么?”


奥格森看着他,一时间不说话。  


故事的设定需要更改,假使要让其中一个主角能够活下去的话。刚刚出狱的卢卡斯回到了那栋房子,那栋处处有阿尔瓦生活痕迹的房子,他发狠似地说要毁掉这里,偏偏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要活着,所以爱和恨总得挑一个,爱不行,因为阿尔瓦已经死去,所以只能恨。可是爱是不能控制的,卢卡斯不能放任自己去觉察爱的存在,于是向他讨要一个名正言顺保留原貌的理由,于是他说了法律——呵,真是去他的法律,奥格森在心里低低骂了一句。


跟法律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假如他不这样说,卢卡斯就会陷入自我的挣扎徘徊,乃至心神都在爱与恨的缝隙里被损耗殆尽。可是他给了缘由,也默认了卢卡斯关于阿尔瓦那可笑至极的恨意,他在心里诅咒着卢卡斯就带着这荒诞的恨活下去吧,同时也盼望着卢卡斯能安全地存活在世上。他做了掩埋真相的帮凶,结果卢卡斯就回馈给他这样的答卷——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故作冷淡地把自己逼上绝路。


恨不能使你好好地活着,那爱呢?


爱可以吗?


对于这个问题奥格森早已知晓答案。


他叹息:“卢卡斯,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你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他。”


卢卡斯听到他的话怔愣住。


我看不清自己吗?他想。


他怎么会看不清呢?爱阿尔瓦的时候他会直面自己的内心会承认那些如潮水汹涌的爱意,恨阿尔瓦的时候他也坦然那些入骨的恨意,他怎么会是看不清的呢?


可他也在心里构建了一场一碰就碎的海市蜃楼,他把阿尔瓦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他一遍遍地发誓要除掉这泡沫般的幻影,又一遍遍地重蹈覆辙继续望着再也不能相逢的故人。他说着恨,心里却全是思念,但是他不能对阿尔瓦说我想你,因而他只能固执地重复着那句我恨你。然而爱和恨的界限本就暧昧又模糊,只是他还年轻、还不太懂。


卢卡斯微微张嘴,所有的辩解都堵在喉咙间,割出细密的伤口,他只好忍着痛问:“为什么说我看不清他?”


“因为你在恨他。”奥格森说。


这样斩钉截铁的话,卢卡斯的心忽然间跳得很快,即将冲出胸膛,他知道奥格森要告诉他一些什么,那也许会杀死他,也许会拯救他。他是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头颅安到那个绞刑台上。


他听见奥格森说:“卢卡斯,没有哪条法律会将老师的财产判给身为嫌疑人的学生。”


卢卡斯怔怔地、失神地问:“可我还是、还是住进去了,为什么?”


“因为本来就是他留给你的东西。”奥格森盯着他骤缩的瞳孔,说:“我知道你来找我要一个真相,我并不一定能给你,因为我手上没有让你信服的证据,但其实也不需要证据——你不是认为他是一个虚伪的、沽名钓誉的骗子吗,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两个月前他指定你作为他的遗产继承人,他死后所有的东西都归你,包括那栋房子和其它资产,包括他没能完成的项目——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你申请的项目会被审核得那么快了吧——因为你的名字后面一直跟着那个无形的‘洛伦兹’。 ”


“他原本就打算把什么都留给你——那么,此刻你还认为,他是那种为了几张手稿和所谓的名誉骗了你几年的人吗?”


那把悬在卢卡斯头顶的利刃终于落下了,将他的灵魂也生生劈裂撕碎。卢卡斯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如同再承受不住知道真相的打击。他流泪了,那双绿眼睛里浮起无边无际的绝望——他还是流泪了,在真实的人世间、在失去阿尔瓦的第一个月后。


奥格森还在说:“他死后那些所谓的亲戚想要瓜分那笔庞大的遗产,他们为你安上弑师的罪名,试图将你处以绞刑,他们指控那场大火并非事故是你故意为之。而我为你辩护,我说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了,你原本就可以得到他的一切,你没有任何理由杀死他。”


字字诛心:“这就是我成功保释你的理由——因为他对你的爱。”


杀死一个人有多容易呢?


原来只要把真相告诉用恨掩饰爱的愚者就可以。


卢卡斯先是微微侧了侧头,像是不明白奥格森掷出的怎样淬毒的利刃,等到回过神时他的肺腑已经被腐蚀干净了。他开始疼痛,像每一次想到阿尔瓦那样,但这一回的最为不可抵御。他是一个被叫醒的人,理应要数倍被反噬的苦痛。


他也是全天下最愚钝的蠢人,命运降给他的惩罚是在他永失所爱后给他致命的真相。他的意识朦胧了,而谁在呼唤他的名字,卢卡斯,卢卡斯,站在花园里唤,站在火海里唤,温柔地唤,嘶吼地唤。他碎成了好多片,每一片都有伤人的棱角,但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甘愿被他的尖角划伤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痛楚他只能自己承担。


啊,为什么他还活着呢?为什么不让他干脆死在牢里呢?卢卡斯迷茫地想。


他不是做错了事情吗?为什么不赐与他冰冷的死亡呢?卢卡斯哀恸地想。


世间为数不多能代替阿尔瓦批判他的人用何其隐痛愤怒的眼神看着他,奥格森说:“他和我说过,他想你好好活着,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愿望,卢卡斯。”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了,想要留住卢卡斯的生命就只须这一句话。从此他会变成自愿戴上枷锁的囚徒,囚笼就是没有阿尔瓦的整个世界。奥格森也分不清,究竟是让卢卡斯一无所知带着盲目的恨活着残酷,还是让卢卡斯知道一切带着清晰的愧疚活着残酷。可毫无疑问前者不行,恨阿尔瓦的卢卡斯正在靠近死亡,那爱阿尔瓦的卢卡斯能被允许获得新生吗?


不,那不是新生,那只会是又一层地狱。奥格森在看清卢卡斯瞳孔里灰败的无望时如此想。但还有什么办法呢?恨阿尔瓦的那个卢卡斯昏倒在家里、昏倒在大火里、现在看着就要即刻昏倒在他这里了,奥格森拯救不了那个卢卡斯,这世上除了阿尔瓦没有人能拯救那个卢卡斯。尽管眼前这个人被称为“小洛伦兹”,可本质上还是个巴尔萨克,承袭了巴尔萨克家族惯有的疯癫和固执。阿尔瓦撒手不管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要他怎么办呢,这一刻奥格森也有些怨阿尔瓦了。他别无他法,只能说出真相,让活着作为一种责罚长久地惩戒着卢卡斯。


奥格森想他给过卢卡斯机会的——你只要不管不问,带着你对他的恨意活下去就好,我会怨恨又侥幸地看着你活下去。可你爱他,你同样爱他,就像他爱你;你爱他,却杀死了他,或是就看着他死在你面前,那这就是你应该要承受的酷刑了。


“他爱你,他想你好好活着。”奥格森重复着加深着惩罚的力度,仿若要让卢卡斯真正死去一遭。


他爱我,他爱我。卢卡斯想。这句话是甜蜜的毒药,熨帖他也杀掉他。他周而复始地想阿尔瓦是爱他的……是爱他的吗?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老师抱着怎样卑劣的爱欲,这是个秘密,永远尘封,阿尔瓦不知道,奥格森不知道,世人都不知道。只有他,只有他这个罪魁祸首知道,这意味着他会被一生一世困在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里。最可悲的是,无论是拒绝还是答应,他都没有从阿尔瓦那里得到。


他爱我吗?卢卡斯想。他想要的阿尔瓦的爱,一定得掺杂着欲望,可阿尔瓦会这样爱他吗?作为爱人、作为共振的灵魂来爱他?阿尔瓦会吗?他会得到阿尔瓦的亲吻吗?他会成为阿尔瓦的例外吗?还是,还是被否认被驱赶被放逐?阿尔瓦对他的爱——那些对学生的爱护里会有哪怕一点越界的部分吗?


卢卡斯不知道,通通不知道。他的爱萌发得太早,却又晚到没有机会说出口。他那自欺欺人的骗局终于被打破了,他倔强地承认爱过否认还爱着,无非是在想他不能做一个败将,在阿尔瓦已经是骗子之后还爱他。他不敢去想阿尔瓦对他是什么情感,以至于能将自己的所有都留给他,一想到他的心就如被生生绞碎。更残忍的是,无论他怎样推演,他都无从得知阿尔瓦当时的真实想法了。


死无对证。


卢卡斯默然地与奥格森对望。他懂得了奥格森为什么恨他,没有谁会不恨害死自己挚友的凶手。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叫一声“奥格森叔叔”,像很久之前他自持小辈的身份在阿尔瓦和奥格森面前作怪的那样,可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了那份权利,阿尔瓦的死带走了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恃宠而骄,从此以后也没有人爱他了。于是卢卡斯吞回了最后一发求救的信号,他的眼神那样空洞,再流不出眼泪。他说:“我会好好地活着。”



8.


奥格森夫人目送着卢卡斯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她担忧地望向自己的丈夫:“以卢卡斯的精神状态让他自己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他不会再出事了。”奥格森疲惫地揉捏眉心:“他会活下去的。”


奥格森明白,内疚有时是比仇恨更坚固的锁链,他也是看着卢卡斯长大的人,明白卢卡斯会如何带着悔恨的镣铐度过余生。他的本意不是这样,可他也不知道在卢卡斯碰触到了真相的边缘后,自己还能瞒多久,抑或是,因恨意而活着的卢卡斯也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顽强。他只能剑走偏锋,用爱穿透卢卡斯的骨骼与血肉,把他残忍地钉在人间。


“那些话真的是阿尔瓦说的吗?”奥格森夫人问。


奥格森闻言摇摇头:“当然不是,他没有和我说这些,但我只能这样和卢卡斯说。”


阿尔瓦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来对他说今生唯一的愿望是想要卢卡斯活着了。说实话那天阿尔瓦的突然到访已经让奥格森有些吃惊了,他的挚友带来了一系列的文件,说要立遗嘱,这奇怪的举动让奥格森感到慌张与迷惑,在对方解释清楚只是以防万一想给卢卡斯留条路后,奥格森半理解半困惑。


那时他对阿尔瓦说只要你在你一定能护得住那个孩子何况你不过这个岁数何必留这样的后手。阿尔瓦轻笑了一声,表情并不像立遗嘱的人,他的耳根子有些红,手指无意识贴过嘴唇,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笑着说他决定好了一些事情所以想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做了什么决定呢,奥格森已经得不到谜底了。他只记得那时阿尔瓦的眼睛那么亮,眼瞳里全是温和的欣喜与对未来的向往,仿佛一生那么长,有些事情他要去做、他还来得及去做。


——一生那么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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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花的花语:创造力;温柔的爱;来自远方的祝福;永远的牵绊(蓝风铃)。

·没有彩蛋没有后续,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所有要说的、没有说的都在文里,感谢你阅读到这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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